缩进我企慕這種孩子們的生活的天真,艷羨這種孩子們的世界的廣大。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練的孩子們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烏托邦,以為逃避現實之所。但我也可笑他們的屈服於現實,忘卻人類的本性。我想,假如人類沒有這種孩子們的空想的欲望,世間一定不會有建築,交通,醫藥,機械等種種抵抗自然的建設,恐怕人類到今日還在茹毛飲血呢。所以我當時的心,被兒童所占據了。我時時在兒童生活中獲得感興。玩味這種感興,描寫這種感興,成了當時我的生活的習慣。
缩进歡喜讀與人生根本問題有關的書,歡喜談與人生根本問題有關的話,可說是我的一種習性。我從小不歡喜科學而歡喜文藝。為的是我所見的科學書,所談的大都是科學的枝末問題,離人生根本很遠;而我所見的文藝書,即使最普通的《唐詩三百首》,《白香詞譜》等,也處處含有接觸人生根本而耐人回味的字句。例如我讀了“想得故園今夜月,幾人相憶在江樓”,便會設身處地地做了思念故園的人,或江樓相憶者之一人,而無端地興起離愁。又如讀了“流光容易把人拋,紅了櫻桃,綠了芭蕉”,便會想起過去的許多的春花秋月,而無端地興起惆悵。我看見世間的大人都為生活的瑣屑事件所迷著,都忘記人生的根本;只有孩子們保住天真,獨具慧眼,其言行多足供我欣賞者。八指頭陀詩雲:“吾愛童子身,蓮花不染塵。罵之唯解笑,打亦不生嗔。對境心常定,逢人語自新。可慨年既長,物欲蔽天真。”我當時曾把這首詩用小刀刻在香煙管的邊上。
(本文節選摘自豐子愷《談自己的畫》)